施耐庵,金圣叹与《水浒》
作者: 子兴
“战国之争,逮乎秦项,凡数百年,至汉初始定,三国之争,逮乎隋末,凡数百年,至唐初始定,安史之乱,延乎五代,凡百余年,至太平兴国而始定,靖康之祸,延乎蒙古,凡二百余年,至洪武而始定.期间,非无暂息之日,若可以定者,然而支蔓不绝,旋踵复兴,非但上有暴君,国有奸雄,抑亦人心风俗,一动而不可猝静,虔矫习成,杀机易发,上欲扑之而不可扑也”
—— 王船山<<读通鉴论>>卷十一
施耐庵,元末明初之隐士也,金圣叹明末清初之遗民也.
元末之乱,乱异族之政统而覆之,乱之合于理者也;明末之乱,乱华族之政统而倾之,乱之悖于道者也,合于理,则蜂起之豪杰虽有残暴之杀戮,然尤有大义存焉,故耐庵评之曰 “惊天动地人”,悖于道,则攘臂之英雄,虽存仁义之恻隐,终不敌其大恶之滔天,故圣叹论之曰 “犬彘不食”.
明初乱定,耐庵大喜,故写陈抟 “笑落驴背”,而又诗曰: “欲以讴歌寄快文”.
清初乱定,圣叹大悲,故评宋江而欲吞之,两书 “不朽之论”于梦语张叔夜擒杀梁山泊好汉之后.
呜呼!使耐庵处圣叹而复为《水浒》,吾不知其将何以为文也,使圣叹生耐庵之时而复注《水浒》又将何如?
同读圣贤书,同为士,同以天下为已任,同处治乱更迭的时代,耐庵欲安天下而终归于隐,从容著《水浒》,明鉴治乱兴亡之原委以遗后人而遂其志,其文缓,其意沉.圣叹感故国之沦丧,忧闷满胸而无可为,激评《水浒》,以圣人笔削《春秋》为已志,深思亡国之祸源,尽其 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之大命,其言切,其志苦,兹抄录两先生言一二以为证:
七十回本《水浒》耐庵自序云: “舍下门临大河,嘉树有荫,吾友来,欲饮则饮,不以酒为乐,以谈为乐,吾友散后,灯下戏墨为多,经营于心,久而成习,盖薄暮篱落之下,五更卧被之中,皆有所遇,心闲试弄,舒卷自恣”,真是从容写来,随心所欲.
其楔子开首引尧夫诗“天下太平无事日,莺花无限日高眠,” 而楔尾又云 “且住!若真个太平无事,今日开书演义,又说着些甚么?” 而全书的最后又是 “卢俊义梦中吓得魂不附体,微微闪开眼,看堂上时,却有一个牌额,大书 “天下太平”四个青字, ,以安天下为已志的施耐庵于书中俯仰皆得.
七十回本《水浒》末存耐庵诗两首亦值大书特书,
其一曰: “太平天子当中坐,清慎官员四海分.
但见肥羊宁父老,不闻嘶马动将军”.
前四句乃耐庵儒家王道理想之志向与期盼.(亦可见耐庵乃元末明初人, 做<<水浒>>时天下已初定)
“叨承礼乐为家世,欲以讴歌寄快文”.
以读圣贤书所学昭述历史之治乱兴亡,明鉴来者,(天下已定,其心情甚悦)
“不学东南无讳日,却吟西北有浮云.”
告诫执政者勿学南宋苟安政权,留意西北外族势力的威胁.
三复其诗,忧天下之忧,乐天下之乐的施耐庵跃然在目.
第二首是写其平生所学与人生所思,无疑是其自己对其一生学问志向的总结,欲了解施耐庵,读懂这一首诗足矣.
其诗曰: “大抵为人土一丘,百年若个得齐头”,
稍通《庄子》,则解此不难.(勿论帝王将相与贩夫走卒百年后终归一土丘。)
“完租安隐尊于帝,负曝奇(当是寄字误)温胜若裘”,
正 “虚名薄利不关愁”,富贵与我若浮云,耐庵之心何其恬淡洒脱.
“子建高才空号虎,庄生放达以为牛”,
讥子建浮华,而褒庄子旷达, 耐庵早岁必好词章之学,后又必深得《庄子》之旨,故有此论,
“夜寒薄醉摇柔翰,语不惊人也便休”.
少酒以驱寒,著述以遂志, 语不惊人实仍是语必惊人,然非期以惊人,乃自信所语之必惊, 这 “摇柔翰”全是儒家精神,而收以 “也便休”三字则纯是道家气象,耐庵精通儒道两家已是不言而喻.
七十回本〈〈水浒〉〉有圣叹三序和读第五才子书法共四篇独立文字(未算宋史纲目两论)。其成文年代顺序应为先序三,即与其子书,做于崇祯十四年,然后是读第五才子书法,最后是序一和序二,此两篇应成于明亡之后圣叹晚年.序三有 “<<水浒>>所叙,叙一百八人,其人不出绿林,其事不出劫杀,失教丧心,诚不可训,然而吾独略其形迹,伸其神理者”。此处论述气尚平,无过激之语,逮读第五才子书法则愤激之言已出:“〈〈水浒传〉〉有大段正经处,只是把宋江深恶痛绝,使人见之,真有犬彘不食之恨。〈〈水浒传〉〉独恶宋江,亦是歼厥渠魁之意,其余便饶恕了”。既然是独恶,故有赞鲁达 “上上人物,人中绝顶”,敬武松 “直是天神,豪杰不受羁”,喜李逵“一片天真烂漫到底”,并居然将孟子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的君子最高人格标准奖之曰“正是他好批语”。此等处又可见圣叹思想与序三时尚未大变且其此时论施耐庵亦无偏,曰:“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,只是饱暖无事,又值心闲,不免伸纸弄笔,寻个题目,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,故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。后来人不知,却于〈〈水浒〉〉上加忠义字,遂并比于史公发愤著书一例,正是使不得”。
明亡后,晚年圣叹亡国之恨郁结于胸,痛定思痛,愤慨激烈,大变文风似钢刀利斧,序二不独非宋江而尽一百零八人一网打尽,曰:“且亦不思宋江等一百八人,则何为而至于水浒者乎?其幼,皆豺狼虎豹之姿也,其壮,皆杀人夺货之行也,其后,皆敲朴劓刖之余也,其卒,皆揭竿斩木之贼也,有王者作,比而诛之,则千人快万人亦快也”。又论施耐庵亦与以前大相矛盾,其曰:“耐庵有忧之,于是愤笔作传题曰〈〈水浒〉〉”。 “愤笔作传”正圣叹自道.
序一有:“夫身为庶人,能令已作之书不敢复作,已作之书一旦尽废,是则圣叹廓清天下之功,更奇于秦火,”此则明以素王自任。
序二又有:“是故由耐庵之〈〈水浒〉〉言之,备书其外之权诈,其内之凶恶,所以诛前人既死之心者,所以防后人未然之心也,削忠义而仍〈〈水浒〉〉者,所以存耐庵之书其事小,所以存耐庵之志其事大,虽在稗官,有当世之忧焉。” 呜呼!何止 “当世之忧焉”真有百世之忧也.
痛斥自下而起以乱国之盗贼的同时,圣叹亦深析明亡的内因,读之亦可令人作深长思,〈〈宋史纲〉〉中论张叔夜有曰:“张叔夜之击宋江而降之也,《宋史》大书之曰知海州者何?予之也。何予乎张叔夜?予其真能知海州者也。何也?盖君子食君之食,受君之命,分君之地,牧君之民,则曰知某州。知之为言司其事也。老者未安,尔知其安;少者未育,尔知其育;饥者未食,尔知树畜;寒者未衣,尔知蚕桑;劳者未息,尔知息之;病者未愈,尔知愈之;愚者未教,尔知教之;贤者未举,尔知举之。夫如是,然后谓之不废厥职。三年报政,而其君劳之,锡之以燕享,赠之以歌诗,处之以不次,延之以黄阁。盖知州真为天子股肱心膂之臣,非苟且而已也。自官箴既坠,而肉食者多。民废田业,官亦不知;民学游手,官亦不知;民多饥馁,官亦不知;民渐行劫,官亦不知。如是,即不免至于盗贼蜂起也。而问其城郭,官又不知;问其兵甲,官又不知;问其粮草,官又不知;问其马匹,官又不知。嗟乎!既已一无所知,而又欺其君曰:吾知某州。夫尔知某州何事者哉?《宋史》于张叔夜击降宋江,而独大书知海州者,重予之也。史臣之为此言也,是犹宽厚言之者也。若夫官知某州,则实何事不知者乎?关节,则知通也;权要,则知跪也;催科,则知加耗也;对簿,则知罚赎也;民户殷富,则知波连以逮之也;吏胥狡狯,则知心膂以托之也。其所不知者,诚一无所知;乃其所知者,且无一而不知也。嗟乎!嗟乎!一无所知,仅不可以为官;若无一不知,不且俨然为盗乎哉!诚安得张叔夜其人,以击宋江之余力而遍击之也!”。“遍击之”,真圣叹之哀嚎,然而圣叹非能击之,反被其击而斩头,悲夫!
〈〈宋史目〉〉中又论曰“侯蒙欲赦宋江使讨方腊,一语八失,以皇皇大宋,不能奈何一贼,而计出于赦之使赎。夫美其辞则曰赦曰赎,其实正是温语求息,失朝廷之尊,一也。杀人者死,造反者族,法也,劫掠至于十郡,肆毒实惟不小,而轻与议赦,坏国家之法,二也。方腊所到残破,不闻皇师震怒,而仰望扫除于绿林之三十六人,显当时之无人,三也。诱一贼,攻一贼,以冀两斗一伤,乌知贼中无人不窥此意而大笑乎。势将反教之合,而令猖狂愈甚,四也。武功者,天下豪杰之士,捐其头颅肢体,而后得之,今忽以为盗贼出身之地,使壮夫削色,五也。传言四郊多垒,大夫之辱,今更无人出手犯难,为君解忧,而徒欲以诏书写弭乱之具,有负养士百年之恩,六也。有罪者可赦,无罪者生心,从此无治天下之术,七也。若谓其才有过人者,则何不用之未为盗之先。而顾荐之既为盗之后。当时宰相为谁。颠倒一至于是,八也”。圣叹此种议论真卓识伟见。
再看第六十二回序云:“一哄之市,抱布握粟,棼如也。彼棼如者何为也?为奴财而已也。山川险阻,舟车翻覆,棼如也。彼棼如者何为也?为奴财而已也。甚而至于穷夜咿唔,比年入棘,棼如也。彼棼如者何为?为奴财而已也。又甚至于握符绾绶,呵殿出入,棼如也。彼棼如者何为?为奴财而己也。驰戈骤马,解脰陷脑,棼如也。幸而功成,即无不为奴财者也。千里行脚,频年讲肆,棼如也。既而来归,亦无不为奴财也。呜呼!群天下之人,而无不为奴财。然则君何赖以治?民何赖以安?亲何赖以养?子何赖以教?己德何赖以立?后学何赖以仿哉?。”读此,真可令人废书而长叹也。
第十三回序末“长夜漫漫,胡可胜叹!” 八字道尽圣叹亡国遗民彷徨苦闷之心境,连用七个“梦”字,欲寄心魂于大雄氏而空之,难哉!正见其圣贤遗训刻不能忘之忠义情怀。
呜呼!伟哉!圣叹之功也,使耐庵《水浒》七十回古本粲然复明于天下,令耐庵之志得以伸,诚不必“眷念吾之身后得读此书者也”。自圣叹迄今三百余年,〈〈忠义水浒传〉〉消失殆尽,“削忠义而仍〈〈水浒〉〉”,岂非先生之志哉?后生于冬夜灯下读两先生书,悯其志,成此文,期其不惟不负耐庵亦不负圣叹也夫。
附《水浒》略考,
1,序三中言 “吾既喜读<<水浒>>,十二岁便得贯华堂所藏古本,吾日夜手抄,谬自评释,历四五六七八月,而其事方竣,即今此本是已”. 圣叹此书写给其子,尽吐肺腑,父子何必谎言相欺,则近人言贯华堂本乃圣叹伪造,真信口开河之论.
2,近人论圣叹伪造卢俊义惊梦一段文字,亦不知从何而来? <<宋史.>>卷三百五十三,张叔夜传, “宋江起河朔,转略十郡,官军莫敢婴其锋。声言将至,叔夜使间者觇所向,贼径趋海濒,劫钜舟十余,载卤获。于是募死士得千人,设伏近城,而出轻兵距海,诱之战。先匿壮卒海旁,伺兵合,举火焚其舟。贼闻之,皆无斗志,伏兵乘之,擒其副贼,江乃降。” 以卢俊义喻副将,耐庵托梦言史,如何不可?
3,七十回本末有两首诗,皆耐庵自道己识,自述己志, 极富个性,必不能伪造,有识者自知,难与俗言.
4,适之早年颇有见,如 “有些人不信金圣叹有七十回的古本,但我觉得他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”, “我不信金圣叹说七十回以后为罗贯中所续的话”, “依我们的观察,前七十回的文章与后三十回的文章既不像一个人做的,我们就不能不假定那前七十一回原是嘉靖以前的一种单独作品”,(<<胡适文存>>水浒传后考 ,卷三), 但后来受鲁迅,李玄伯,俞平伯诸君的影响,又否定了自己以前部分正确的判断,附和伪序与补卢俊义梦及无古本之说,欲真成假,令人遗憾.见<<胡适文存三集>>卷五
.
5,鲁迅以周亮工(明臣降清者)之言为证,遂定七十回本序为圣叹伪造,实不足信. (见<<中国小说史略>>第十五篇)
6,圣叹以七十回本罗真人 “默然”(见七十回本第五十二回)与俗本罗真人 “甚喜”(见百回本或百二十回本第五十三回)区分古本和俗本真巨眼洞穿,胜过千言万语, 盖俗本作者本无耐庵之胸藏, 一语尽失罗真人精神,正 “骆驼不俊,真俗本耳”.
7,<<宋史>>卷四百六十八,方腊受擒于宣和三年四月, 而俗本捉方腊于宣和五年九月, 此误亦非 “经营于心,久而成习” 者所当犯, 兹特掇出以为圣叹非俗本之一助.
8,七十回本到大聚义而收,隐喻明太祖建国,天下定,孟子曰:“不嗜杀人者能一之,”宋江其庶几乎,则全书大纲(天下定)已毕,后之文人识不及此而续招安,破辽,征方腊,若登泰山而后步岗丘,汇东海而后入百川,允哉,圣叹删之。,
9,古本第六十七回 “自古无信之国终必亡,无礼之人终必死,无义之财终必夺,无勇之将终必败, 理之自然, 无足奇者.” 耐庵稍发议论,便露理学端倪. 其或为一理学大师也未可知.
10,愚大胆妄测,罗真人或是耐庵自喻, (宋江乃一小吏与 “叨承礼乐为家世”不相干,第五十九回讥讽吴用 “只为一人归水浒,致令百姓受兵戈”, 则吴用无涉,王进偏武亦不像, 智真长老能忍,释而非儒), 第五十二回 “满怀济世安邦愿,来作乘鸾跨凤人,”一语道破天机. (其迹最近陈抟)
11,七十回本楔子中有圣叹批孟子“未脱战国游士之习而大醇小疵于伯夷太公避纣海滨”之言,然则夫子有“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”之教,则孟子之言又何伤哉。托孟子以微词耐庵于全书中仅见此处,过矣,圣叹之论,盖圣叹诚读书人亡国之冤苦郁结于心而无以宣泄,后之读者,哀其心可也。
12古本第三十回序,圣叹有论“呜呼!祸害之伏秘不得知,及其猝发疾不得掩,盖自古至今往往皆有,乃世之人犹甘蹈之不悟,则何不读《水浒》,” 圣叹读《水浒》百遍,而终自“甘蹈之”,则《水浒》一书岂易读耶, 故愚曰:知耐庵者圣叹也,不知耐庵者亦圣叹也。
13,古本第三十一回,文中小注有圣叹评李卓吾语,“骂世语,竟似李贽恶习矣,然偶然一见即不妨,但不得通身学李贽,便殊累盛德也,”晚明诸大儒皆悟李贽偏激思想乃明亡祸源之一,故深斥之,圣叹似亦有此悟.
14,轰天雷凌振造火炮,射程可达十四五里,(古本五十四回) 真乃宋朝一大军事科学家, 英人李约瑟若能读此,幸甚,幸甚.
注: 1,<<水浒>>一书可考内容尚多,然非做此文之目的,择其荦荦者略备于此,他不赘述。
2,此文中所言古本即七十回本。
子兴,星水,与父亲大人.
本文作者:子兴,民间思想家,国学研究者,现旅居新西兰。